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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征文:蛐蛐 作者:韦芈(我认为不错转来.转自QQ:如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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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8-19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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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征文:蛐蛐 作者:韦芈(我认为不错转来.转自QQ:如作者认为不合适
(一)
那年夏季异常干燥,就连偶尔吹过的风里都带着炙熟味道,凝重挤压着寥廓田野里的高粱,穗子蔫蔫的,片片叶子垂着凤目楞楞着盯着地上,硬实土地上到处纵横皲裂,连成个硕大网节,将沈四的心网得牢牢的。
故乡每年夏末秋初就是虫季,喜欢莫过于孩子,没日没夜出没高粱地,胡乱翻动草堆石块,不时有蛐蛐受惊跳出,然后孩子们翘高屁股爬滚在泥地里,赶最前面的小心将蛐蛐捂掌心下,手蜷起成座五指山丘,蛐蛐在手下面扑腾扑腾着,有时手还会被啮咬一口,有稀微痛感,小孩们夸张大叫,等蛐蛐平静了,小心用手指贴住地皮,连着枯草泥土一把拢进空心拳里,顺手指罅隙向里睨,发一声高兴大叫,铁定抓住是二尾的,碰上三尾就松开拳头放了或者干脆拍死了事,傍晚,孩子们拿上瓦罐,里面有新捉的蛐蛐,围成一团角斗,每天产生个大王,获胜者是被羡慕的对象。
这季节也冒出些个捕蛐蛐的大人,也日夜泡高粱地,夜里燃上油灯或者蜡烛,手持蔑编的捕虫罩,忍着蚊群追咬,这些人不为玩,而是生计。故乡将捕虫者分两大类,多数是白天里捕虫,一寸一寸挖掘土地,卖得是力气活,不管大小雌雄只要蛐蛐一律拿下,玩虫人称呼这样捕虫的为撬子手。白马县的沈四是周边县城有名撬子手,有年虫季他一白天就捕捉六百条胚子虫,撬子手们叫他白马捕快。
沈四这类撬子手光白马县就有几百号,晚上睡足赶个大早,天刚放亮就出门,择处虫鸣集中所在,窝着等天亮,放光后立即下田,开始一天忙活。傍晚前他们手提大堆新鲜芦苇管,管子里灌着当天收获,结伴去翠屏镇虫市,赶到那里,老远听着人声鼎沸,云集着各地来的虫贩子,贩子们悠闲晃荡在卖虫周围,不时停下脚步,弯腰从堆成小山的芦苇管里随意倒出几个看看大小,遇上合意,就全部收购,交易按芦苇管个数来计算,一文钱十管,统收打闷包。
真正收虫行家不去翠屏镇这样的虫市,他们去鲁家大院,鲁家大院名为大院,其实是个很大的空砰。 到这卖虫的被称为守更的,是捕虫道里好手,子夜才出门,在四处田野晃荡,耳朵特毒,听见虫叫或者弹琴声,就辨清是大是小,或青或黄,一般蛐蛐不屑下手,但只要起虫,出土必然足码的大家伙。
鲁家大院卖虫价钱与翠屏镇的天壤之别,去年黄村的黄阿九一条四斟八点的乌背青麻头,就被北平虫家二百大洋收购了,二百大洋啊,白花花的袁大头,沉甸甸晃人眼花,一头好耕牛也就这价码,沈四做梦都想有头牛,村西白老头家三丫头聘金就这个值。没头键子牛来换,谁都别想动他闺女。
沈四守侯一周,这片田藏在半山坳,是片野高粱田,无人梳理,稀稀拉拉杂乱歪几株又短又矮的野高梁。沈四去年在这起过虫,虫势旺,出土近三百条,全是二斟八九以上大家伙,虫色又正,刚上翠屏虫市,马上被俩济南虫贩瞅上,没费周折,粗验了二三条,就被提溜干净。
今年九月初才来这片田,这里地势背阳,抓虫谚语有道是:向阳伏,背阳秋。背阳地虫出土晚,底板也干是出将军的地。这里异常安静,老大片田地,没声虫鸣的。四处看看,地还平整,没被其他撬子手先光顾迹象,翻翻脚下的土苛,几只肥大三尾惊惶慌张蹦出,四处乱窜。沈四猛想起幼年听老辈闲扯提及,百秋一遇的虫王现世、周围三里所有二尾闻风而避。莫非撞上百年一遇的虫王现真身,沈四心被抽了一下,钻髓的慌张。
守到第三天,候到它第一声鸣叫,之前沈四几乎就想放弃。那是白露前三日,捕虫有行话“白露三朝出将军”,真正三秋将才出土往往就在这三天。子夜刚过,有点麻木的沈四突然听到不远传来声鸣叫,不算响亮,但透着沉稳有力。最初沈四以为是妄觉,这几天他时常将风声话声误作蛐蛐叫声,半时辰后同样蛐蛐叫声验证了他的喜悦,沈四一激灵,身体里的气快速被抽走,象个漏气皮球,人立时便虚脱了。
它叫得极少,每天就一两次,还短促得紧,一两声后曳然而顿,似乎察觉周边有人存在,所以小心在周旋,沈四神经象弓弦样绷着紧紧,每次他疲倦到至点时,一声清呤又换得神清目爽。
今天是九月八日,节令上叫白露,捕虫季节的最后一晚。露水一出,蟋蟀牙齿就酥软了,再厉害的虫出土也是废物。
天偷偷的变凉爽了,夕阳还留恋不舍得下去,沈四准备完一切装备,推开自家木门。门外撬子手正从翠屏三三俩俩往家回,余辉印每张得意非凡的脸上,哼着小调,手拎刚酤的烧酒,酒水荡漾在瓷罐里,香味直窜沈四鼻子。再细检一遍该带的家伙,油灯、虫网、竹筒、撬棒、细蔑片一样没拉下,他狠狠拍上门闩,门很响亮回应一声,他昂首向天吼了声,然后大步走出村子,背后一片火烧了的云镶着金色边框在山腰浮悬着。
高粱地西南,垒起两堆卵石,是沈四留的记号,上次就这附近听到它叫。沈四耐心缩小着包围圈,一天天接近着,他预感蛐蛐兴许就在身边某个旮旯里偷窥自己。小心蹑足走动,刻意避开石块,垂倒的秆子,怕些须声响使它受惊逃逸,连呼吸也凝住了纳吐,很慢很慢的呼吸,使沈四胸膛有块石头沉沉压住。
过子时,才真正黑了天,沈四有点焦嘈,耐心被时间慢慢撩动着,这是最后一晚,成败就最后几时辰,有时他会想,“不如就地翻吧,半宿时间,兴许运气好的话,也能把他给搞出来。他哧的一声划亮洋火,一点弧光在冗重黑色里虚弱挣扎一下被风吹熄了。沈四忿然将焦头火柴棒扔地上,没任何声响,他的手臂脆生着疼,差点搞得脱臼。 就此时,那蛐蛐低沉叫了声,带着些嘲讽味道,声音微有些颤,不仔细辩是发觉不处的。经验告诉沈四,这是它想要贴铃了,用鸣声招引附近的三尾,沈四起了精神,默默念叨:“兄弟咱们慢慢熬,看谁熬得过今宵。”
冷静对峙,时间擦着身子顺着呼吸吐纳在缓缓踱步,不时还扭回身子,悠闲看看沈四。原先那种焦躁感觉再次冒出来,渲染沈四的心情。他垂头盯着前方土地,眼神象根铁钉直棱棱插到深处,挖开厚实的土块,土层下是纵横迷宫,绵延蜿蜒,没有尽头。
沈四一凛,从妄想中被激醒,抹抹了手,发现手背有些微湿,起霜了,这个念头刚窜个头,沈四吓得几乎跳起来,心砰砰猛烈撞着,震得胸口一阵剧痛。定下神来,才发现是在下雨。
开始时雨滴若有若无,漂漂渺渺筛地、高粱叶子上还有沈四身上,只一会,便倾倒下来,拌着风势,将高粱砸得前俯后仰,干涸土地贪婪吮吸着雨水,因日照而龟裂的痕快速泯合,象溃疡伤口,有些白色泡沫从土地里泛出,一个夏天留下的痕迹瞬时被洗刷干净。
雨丝毫没想停止意思,沈四知道这天气,蛐蛐不可能再鸣叫,连弹琴都不可能。大水谁都不好受,他或者是它,他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它定然也匆忙从藏身洞穴中仓皇出逃,试图避开漫起的水,拖拽着粘着水珠的腿寻觅处可藏身的石块,或者一片垂落在地的枯叶子。
沈四抹抹眼睑上的雨水,雨将睫毛浸得沉重,倒垂着扎进眼睛,又痒又痛,难受的极。
沈四愤愤的骂声娘,雨声却淹没了骂声,找了株最茂盛的高粱下面,抖抖秫秫从内衣里掏出洋火,才发现火柴被雨浸湿了,弓下腰,用背部挡住雨点,从火柴里挑拣出稍见干燥的几根,捻一起尽力划去,先是一缕青烟微弱在风里飘逝,接着火光奇迹般闪出来,他点亮带来的油灯,拢上玻璃罩,隔着玻璃亦能感觉熹微温暖。
在泥泞泥地上行走,沈四不再在意声响会惊动蛐蛐。泥水汲汲在脚下放肆呻呤,水围着他每步走动四处散开,每踏一步就留下个灌水的小泥坑。
等着无济于事了,他只有碰碰运气,蛐蛐可以藏身的地方沈四到处都翻,石头下、落叶下、高粱秆子下,凭着油灯发出的羸弱光亮,希望随着灯光一起闪烁。开始还是有序,慢慢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完全在发泄,泥土夹带着雨水在沈四手下翻飞,越来越猛烈,四处飞扬,溅在他脸上身上,又被雨水不断的冲刷,流下班驳的道道凌乱痕迹。
一个黝黑影子窜过,他也随之凝固,定格了漫长的一秒钟,然后他扑向前方,右手捕虫网顺势向前套去,网下有只硕大蛐蛐,因挣扎窜跳将蔑竹编制的虫网震得乱颤。沈四勉强按捺心里狂喜,看了看却发现网里是只三尾,他颓废跌坐泥水里,虫网被碰翻那只三尾爬出来,从沈四眼前爬过,沈四亦盲随着三尾爬行在移动,木讷的,渺无生机。
那只三尾被泥水粘住条大腿,它拖沓着艰难的行走,是当时沈四的心情。前面横段枯萎高粱叶,它挪到那处,象溺水者偶然抓到稻草,幸福的伸直身体,另一条大腿搦身上的泥巴,沈四竟然跟着失声而笑,接踵而至是更颓废的沮丧。而此时奇迹降临,一只强壮漂亮的蛐蛐,雨水沐浴使它显得格外鲜艳,它从叶子另一面爬过来,也躲在那片叶子下面正用牙齿撸自己的长须,剔完了须上水珠,钢鞭样的须笔直挺往空中,向四处扫描。沈四仔细看着,应该是它,是只二尾的,不算大,但透精干。他抬手放自己嘴边,用力咬了口,疼痛刺激了他,他再次窜起身子,用力向下罩住,捕虫罩陷在泥水里,也将蛐蛐笼在下面。
沈四躺倒在高粱田上,没丝毫力量支撑起太沉重的躯干,他想要睡眠,就在泥水,泥水象层流动纱巾包裹住他,有点温暖入体。
(二)
处在鲁家大院虫市,沈四遄遄不安,觉得自己象误闯进海水缸中的淡水鱼,咸呛得难受,刚一会,他就留恋在翠屏虫市的日子,翠屏比这闹多了,所有撬子手都在叫嚷,站直身体叉着腰大声吆喝,为的是让收虫的听见,蛐蛐也人来疯叫特别欢,和着人声一浪浪的叠起来。鲁家大院大部分人老实坐马扎上一声不吭,只见几个老牌守更的相互寒暄,聊点些蛐蛐典故或是些别的事,新人面带阿谀围一旁听,逮着机会就插上句口,据说这些老手都是懂虫的,一眼就看出虫好坏,所以收虫的都喜欢收他们手上的蛐蛐,价钱也高。见有收虫的玩家走过,这些老手便主动招呼,好象和任何人都熟。沈四萎缩在集市不起眼一个角落,身边是邻村的老五,老五身前堆着大片瓦盆,一色青土雕龙,阳光斜照下骄傲泛层青晕,沈四偷瞥那堆瓦盆,又怕别人也看他,马上收回眼神,将自己跟前破瓦盆向脚下又推了推。
最早路过来看沈四蛐蛐,是个很年轻的人,集市上尊称为小韩爷。是北平最出名玩家杜二的关门弟子,不过二十来岁,自小跟杜二爷出来闯虫市,眼光已经很高了。
小韩爷听有人招呼他名字,扭头看到老五咧嘴冲自己笑,不记得以前见过这一号。老五见脸色就知道对面不记得自己,赶忙又解释道:“杜二爷今年怎么老不见,前年蒙他老人家青眼,还收我条青项淡黄。”小韩爷哼了声,晃着到老五面前,随手揭开个盆盖往里瞧瞧,摇摇头说:“这色儿不正啊。”老五接手过来掩上盆盖,对小韩爷说:“这些玩意都唬初跑码头的雏的,好东西让他们看也糟蹋了,你上眼看这盆如何。”老五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又掏出个蛐蛐盆给小韩爷递,“整一色的正青白牙,您给断断。”小韩爷矜持地接过手,在阳光下眩眩:“皮色挺不错,胚子也好。”老五听得不住点头,“但是底好象是嫩了,秋分后未必泛出啊,泛杂了整皮一色就废了。”老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窘迫着看小韩爷,脸上尴尬似笑非笑,收虫看虫之间有暗规矩,一般说好不说坏,看到不入眼处,把盆放下就到意思,卖虫知道对方看出门道也不会纠缠,很少有象小韩爷这样直接说破的。沈四是不明白内中机关,看了好久忍不住扑哧一笑,老五回头狠狠瞅他一眼,沈四知道自己笑差了,孩子那样垂下头。
小韩爷信步走到沈四前面,老五撂下自己摊位,跟着过来。“小子,让小韩爷看看你玩意。有好东西也太阳底下漏漏,别象孵小鸡仔那样捂着。”老五纯心想撒气,对着沈四这样说。沈四傻不楞几地将破瓦盆捧给小韩爷,老五鄙夷着凑脸也向盆里瞧,沈四的蛐蛐并没见特别出色,无论头项还是后档,就六爪还算出色,一色紫狨皮色,在暗黑盆里显得特别浓黑。小韩爷将盆掌心里倾斜着晃了半圈,先是离着老远的瞄,然后凑近些看,最后将脑袋贴近盆仔细上下打量,来回反复四五次,合上盆盖,询问沈四:“这蛐蛐什么价码。”
沈四楞了,用袖口使劲抹冒出的汗水,一咬牙吐出两个字“二百。”“什么。再说一遍。”小韩爷问,老五在旁接口:“他说两百,这小子想钱想疯了,金蛐蛐啊!要两百袁大头。”
沈四这下算定住神,故意大声说:“二百个大头,少个铜板都不卖。”声音传到周边玩家和卖家耳里,所有人目光都集中看着这其貌不扬的新人,有十几个人干脆就围上来。
在北京玩虫道上谢三爷算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前年黄九那条乌背青麻头就是他出二百大头收购的。谢三也确眼毒,这只蛐蛐虽色面纯正,但笼形平平,一般老牌玩家轻易不会收这样的胚子虫,这种样子出了是将军,不出就是窝囊废,两百大洋全成水漂,连声响都听不到。在谢三前看过那条乌背青麻的买家有十数位,都没能成交,偏偏谢三一看,没丝毫犹豫拖延,一口报出两百大洋的天价,差点没把黄九给吓晕过去。
谢三有独到眼光,去年他就赌那蛐蛐一副牙上,那虫生得白底芝麻牙牙根漆黑牙尖四方,象古谱里提过的骷髅牙,据传骷髅牙骨质实心的,一合钳一般蛐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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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合钳一般蛐蛐立马就废,除了传说中的乌金牙,这牙就是极品。谢三确没走眼,这只青麻头上斗场就三连胜,从开盘到结栅都是轻口重出,一口过门,从未合过一钳的。利是少不了的,每场彩金都不止二百大洋,关键是名,谢三的名一下就在京城响亮起来,大家称呼谢三时都不忘在后面加个爷字。
沈四大声报出二百大洋价码时,谢三爷也在附近,这时他正捧条浅路的红牙紫在看。耳朵刮到沈四说话他心思动了一下,也没随大伙一起去看,还是仔细先端量手头那条红牙紫,不紧不慢和滩主说道,耳朵一直盯着沈四那里。
“这蛐蛐不错,就肉身粗了,经不起盘打。”谢三说。
滩主马上答口:“三爷您行家,俗话说紫不厌粗,这又不是藤花紫一路玩意。这肉身粗可说毛病也可说不是毛病,就看后天调养。您要真看上我这玩意,随便报个价码,谁不知道谢三爷童叟无欺美誉,您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好,就按你说的价码定了,完市后给我送客栈去。我再去别处逛逛。”说话间谢三直奔着沈四这儿而来。
小韩爷被沈四开价说得一楞,想要还个价码。突然发现四周都是些看热闹的,年轻人锐气一起来,反而羞于还价,但这价码也确高得离谱,两百个大洋,上品虫可收个五六十条。钱还小事,如果自己大价码收到次货,师父那里不好交代不说,在圈子里自己名声也完了。道上就讲究个名声,这好名声难得,坏名声传起来却朝发夕至容易得紧。
小韩爷鬓角隐隐渗着汗水,被谢三看得真切,谢三禁不住稀微快感。虽说这几年自己道上也闯些名望,但和杜二这样的老江湖相较犹如荧火日晖之别,老家伙们都不大瞧得上他这类无门无派的后起者,谢三听说有次杜二爷和朋友论及京城新起的玩家,当提到自己时,杜二爷只冷冷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佛爷还在那年,杜二爷就在道上闯出名头。眼力尚是小道,那手芡草尤是一绝,落下风的蛐蛐眼瞧将就退夹败走,让他指尖那根草轻轻撩拨,象抽足烟土的瘾君子,比初入栅时还精神,回首就是回马枪,往往就卧马回身反败为胜。这手上的硬家伙是不外传的压箱底绝技,连跟他三十年的大徒弟都没学会。谢三少年时在场子里看过老玩家玩草,抹上菜油的筷子上搁颗溜园的黄豆,凭着手里一根草上下左右的拨,捻,挑,撇,那黄豆只在筷子上盘旋就掉不下来。谢三当时就惊诧不已,歆慕的了不得,回家偷偷练好几年,手底工夫多少有些,但和杜二爷这样的老玩家还不能并论。
谢三轻声向围成一圈的人们说:“各位,借道,让我也瞅瞅。”
人群自动闪开缝隙,让谢三走到里面。小韩还没发现谢三,直到谢三拍他肩头,才发现人已在自己身旁立着。
“小韩爷,看上什么好玩意了,借光让我也瞧上眼行不?”谢三说,他永远慢腾腾说话,很有荣辱不惊大将风度。
“也不算什么好玩意,就是瞅着有点模子,还不知日后出不出将。三爷眼光准,看看值不值这价码。”小韩让过谢三,将盆推到他面前。
谢三接过手来,粗粗瞄一眼,赞声道:“不愧二爷高足,韩爷眼力真不弱,这蛐蛐皂衣朝靴,身上隐层雾气,披袍轩甲将军打扮,内在底气明摆在那,应是谱传乌云罩雪,等秋分到斗丝一显,至少是个将军品性,闹不好又是条立盆底的了虫。我看两百大头还是委屈了,在旁人眼里的小砌虫,落咱们这些玩虫跟前可是无价宝物,至少也值这个数。” 谢三伸出一个巴掌,把五根手指都摊开,对着沈四晃了又晃。
人群一片哗然,沈四眼里亮得光可鉴人。小韩爷更窘了,骑上虎背的感觉,进退均也不是,正迟疑间突然发现自己师傅杜二爷也远远的走过来。
杜二爷保养得好,怎么看也不象在长期闯江湖,倒象养尊处优有钱人家老爷,手里揉对玛瑙球发出清脆敲击,在集市里龌龊人群中更显卓而不群。他走近人堆,不用发声,人们自动散开让出很大条通道,所有人很注意保持距离,让他舒服站着。谢三唯一没挪动,等到杜二爷将走自己才微躬下身子,抱拳对杜二行礼:“杜老来了,大伙有幸能听二爷品论蛐蛐,一辈子难遇的好事,真是福分。”
“三爷别太过谦,这些年可没我们老家伙玩的份了,全是三爷这样少壮派的天下。”杜二爷边说边接蛐蛐盆:“我见识见识三爷相中的五百大头才能换的好蛐蛐。”
小韩不知从哪找把高椅子来,恭顺的塞到杜二爷身下。杜二爷拢拢长袍前幅,坐下身体看沈四的蛐蛐,眼神只停留片刻,就合上盆盖,嘴里清晰的吐出两个字:“废虫。”
又是一阵喧哗骚动,比前一番声响更大,沈四几乎脱口惊叫,兀的心一沉。
谢三爷笑得很贼的向杜二爷掬手道:“讨教。”
“蛐蛐这玩意讲究的是不得破相,这虫星门下有线垂,俗称流鼻涕,看着凶悍,上场子遇上真正凶头却不堪一击,这就是所谓败象。俗话说百败有一得可取,百得有一败可弃。这蛐蛐百样都好,就星门生败了,所以说就是废物而已。”杜二爷自言自语说上一通,话音收毕抬眼看谢三,就又自顾自揉起手里玛瑙球。
人群频频点头,沈四也沮丧看自己的蛐蛐,自己刚还拣到手个金元宝,兑换时却被朝奉告知不过是块黄铜,这样的落差让他缓不气。这时他听到谢三爷大声在说:“杜二爷既然说是废物,这玩意也就没人愿意收了,谁还能怀疑二爷眼光不成。”谢三好象无意在说,但沈四觉得每个字都特意对着自己,抬头向谢三那望了一眼,谢三爷眼神也向自己这扫过。
“我和你斗蛐蛐。”沈四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对杜二爷嚷嚷。所有人楞了片刻,然后笑声不绝,其间有谢三爷在说话:“二爷什么人物,怎会和你个逮蛐蛐的计较,谁还胆敢怀疑二爷眼力不成。”
沈四咯咯咬啮着牙齿,从他嘴里那几个字个接着一个往外面蹦:“我要和你斗蛐蛐,有胆就和我的蛐蛐斗。”
谢三在旁瞪沈四一眼,厉声叱道:“杜二爷是京城挑着大拇指的蛐蛐玩家,想当年二爷闯上海码头,凭手里根芡草,盆里条白紫变色虫王,横扫上海滩各大坛子,一天连败上将七条,那是过五关斩六将,恁大上海滩多少玩蛐蛐的行家里手就没个敢应战的,那时节杜二爷又怕过谁,这样的身份又岂会和你这土包子计较短长。”回头看眼小韩问:“小韩爷你看是不是这理。”
小韩脸上飞红,脱口而出:“家师当然不会土包子计较,就他手里那破玩意,我师傅怎会正眼瞧,前几日家师得条正品的玉额朱砂紫,才是百秋难遇真虫王。”话说到此,被杜二瞪了一眼,话语马上打住,知道自己又多话了。
“吆,恭喜啊,杜二爷!朱砂紫是正色名虫,玉额子是异种佳品,两者聚一个蛐蛐身上,真前所未闻。谢三这斗胆代大伙求个情,二爷不管怎么受累,也得将您那宝物漏漏让大伙一起开个眼。最好拿这小子的蛐蛐祭旗,一来为您那虫王开毛钳,树树虫王威名。二来也让大伙长个眼识,知道真正好虫什么样的。三来也让这小子彻底死心,别以为咱京城来的爷欺负乡下人。”
四周的人见有热闹看,无不齐声叫好,齐整盯着杜二爷。杜二爷不紧不慢回答谢三:“三爷说笑,那蛐蛐才出土,牙口还嫩,含一泡水呢,这开口岂不坏了玩意,您也京城玩蛐蛐里手,这点小道理还需我给您点透,等牙口老结实了,一定揣着到场子里侯您的大驾。”
谢三笑笑回答杜二:“您老不是给我下战书吧,我们做晚辈怎么感接,这是给我脸上在飞金呢。出土蛐蛐牙口嫩这理我也略知一二,但也瞅情况而易,您这是什么蛐蛐,正品虫王。他这玩意是您定下的废物,一废物遇上虫王肯定得闻声而避,怎么也伤不得虫王牙口。换句话说,如果真能在您老虫王手下走三两个来回,蛐蛐也就不是废物,难道您老还能走眼时候不成,打死我也不能信。”
杜二爷无言可对,挥手对小韩说:“去客栈将我新得的那个蛐蛐请来。”小韩应承了扭头就走,没几步又被杜二爷唤住:“等等,去时候一并将我那根老草带过来,在我包裹底下藏着,那个嵌珊瑚的盒子。”
小韩年轻手脚麻利,不多会脚步声腾腾作响,去时空手回来多个宋代的苏州陆墓御窑出品的直筒天落盖古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好的上品蛐蛐也要好盆供养着,佳品蛐蛐盆选取细腻碱质少的上好细土在火窑慢慢的煨出来,出窑一堆盆里,火气太旺先舍了,火气太弱的又不选,一窑也就得十来个,然后放进荷花池泡三年,缓缓去了窑里带出的土气,这样的盆里透气不闷天然有股荷叶清凉,能按住好蛐蛐的斗性。
大凡上品蛐蛐和人一样自负得很,偏生这蛐蛐又好勇斗恨的主,天性暴桀,几日不上战场便焦躁不安,不留神就毛了爪花,成了无足废物。
杜二爷这只蛐蛐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是南宋年间陆镇宋菜官的作品,当年都为贾似道的半闲堂定做的,后来贾家势败才流落民间,得到的人无不当作珍品供着。未睹那蛐蛐,光是蛐蛐盆也足让在场人等窒息,不由得暗地先喝声采。
(三)
斗栅隔开对峙的敌手,左侧杜二爷的玉额朱砂紫,这蛐蛐天生好品相,头尖出角,星门突出,六足粗壮,两根赤龙长须向四周缓缓扫着,虽还端立未动,一股杀气已然溢出斗栅。此虫一色深茄皮色,项背铺满朱砂,身形一闪,一片红色耀得目眩,最妙是星门眉毛间团团一滩白色雾翳,平日黯淡无采也是平常,一入斗栅却泛层华彩,透出和阗美玉般润脂。杜二爷随便从小韩手中接过草,手腕轻抖向朱砂紫须上浮去,那蛐蛐顿时撇开水须,露出付挂黑线的块紫红牙,开钳间牙飞一线,牙齿开合如快剪飞镰,正是最上佳的钳型。
谢三心里暗忖,幸好老家伙沉不住气,将这蛐蛐露眼,若被他回去调养几日,养足笼形,今年斗场就是此虫天下。好在虫体尚嫩,如果经过今日番恶斗,不残废也元气大损,再调养得体还是落下隐患,便成不了大气候,想到这关节禁不住得意挂在脸上,猛想起杜二就在对面,立时敛了笑容,屏息静心来看沈四的蛐蛐。
沈四的蛐蛐入斗栅却是副死气腾腾摸样,低头垂尾落魄潦倒。谢三心一凛,寻思莫非自己竟看差了,确如谢三所论废物不成。屈颈瞪眼再看,愈加拿不准,这乌云罩雪一路虫原就显而不露,任大行家早秋也易走眼。
“起草吧。”旁边人催促沈四,沈四向谢三求助望望,谢三袖口里掏出竹筒拧开盖子,从里倒出枝黑鼠须草递给沈四。沈四颤畏畏接过,对自己的蛐蛐一牵草,那蛐蛐扭头回避,引来一阵晒笑。
谢三对着沈四笑道:“不如我替你揽一草。”沈四忙不迭将草传给谢三,象将烫手山芋扔给别人般带着快感。
谢三甩手,对蛐蛐两肋各牵一下,然后重重对着马门一牵。蛐蛐似被激怒,对着草须就一口,是副短小的黑荞麦牙,暗淡无光,四周的人又起阵晒笑。谢三却如释重负,这回他心有点底气,看杜二爷的眼神也正了,发现杜二爷脸上凝成层霜,自己心里稳瓶更拿捏准了十分。
杜二爷让小韩给他换草。小韩顺从的拿出镶嵌珊瑚的彤色长盒子,一扭搭锁,清脆机簧撞击,那盒盖自动翻开,漏出根足斤野山人参。大家正诧异间,杜二爷掰开那参,参肚子里藏根芡草,原来这芡草长期在参里捂着,用参气培养它,非上大阵仗时不取出来。
谢三是听过老辈人提及过,杜二爷家传有根百年老草,用七种草药熬得,人称九死还魂草,当年杜二爷闯上海码头曾动用此草,全凭此草给他蛐蛐蓄力,才一天内连败上将七条。蛐蛐再落下风,只需不死,此草一牵死灰也能复燃,有此宝护身上场自是有胜无败,平日里杜二爷极为珍视,近十年未动用,不想今日在这里现身。
谢三想:“老家伙要面子,将压箱底货也亮出来了。看来这场恶战是免不了。”
九死还魂草手中一执,杜二爷立时换个人,旁人望去至少年轻十年。他对朱砂紫牵草,从头到尾自肋及腰,只尽力的撩拨,却不让蛐蛐近草,那草在杜二手里渐渐和手指化为一体,也不象是在芡草,却象画师泼墨山水,人已入了其境。草撩拨下的蛐蛐初时焦躁,继转愤怒,最后竟然狂态尽出变得癫狂无比。就在蛐蛐将崩溃前一刹那,杜二爷手势一沉将草尖往马门上一领,那蛐蛐顿时杀气毕显,浑身朱砂粒涌上血色,将斗栅印成一片红霞。
闸一开,朱砂紫疯狂扑向沈四的蛐蛐,三个平口交夹,接一记黄犬掐鸡将沈四蛐蛐摁倒斗栅角落。沈四的蛐蛐被压得绻成一团,挣扎想退出口,却被夹住单钳,怎么也松不了夹。六条腿一阵扑腾,才勉强逃脱,退在一旁虫腹不住喘息,疲态显露。
玉额朱砂紫占到上风,意气奋发,当下斗栅中央起翅鸣叫,声响中带锵锵金属碰撞的尖锐音,两根赤龙长须不断往四周扫描,赳赳作寻斗状。
杜二爷手指一粘,指间粘着九死还魂草向朱砂紫点去。谢三心中一紧,寻思着杜二必然倚仗上风,点记冲锋草,引朱砂紫追击沈四的蛐蛐。此时朱砂紫斗志旺盛,而沈四的蛐蛐刚吃重口,正懵懂间若被顺势一冲,到是难以对付。
神思间,杜二爷草尖已领到朱砂紫尾尖上,那朱砂紫被逗引着回头,和沈四的蛐蛐已然隔开。谢三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暗想,幸亏这老头顾身份,否则这关真是不好过了。
中间人落闸将两蛐蛐再次隔开,对着沈四说:“下风补草。”沈四一迟疑,谢三抢先持起黑鼠须草对蛐蛐芡开。杜二爷向栅里一看,见谢三草芡得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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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8-19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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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stfly
每一下都铆足劲,偏偏沈四的蛐蛐也是凶顽,刚受了重口却无怯意,顶着谢三鼠须草迎上便数口重啮,斗性比刚落栅时浓了数倍,正入佳境。谢三手略缓,草被蛐蛐一口咬个正着,碴一声竟然齐根折断。
谢三笑骂声:“畜生好厉害的牙。”换枝黄狼须草,继续逗引蛐蛐。
杜二爷想:“这谢三是个天生赌徒,一般蛐蛐落下风,草法上必然先轻草点引,待蛐蛐缓了劲来,再渐渐下重草吊性。这家伙恁得大胆,一开始就下狠草,就这份胆识就非一般虫家可拟的了。可惜这样芡草法,只入霸道却违了王道,就如《贤首楞枷经》里所述“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为北。”却是背离了正途,终难成大家。”
谢三又芡路草,见那蛐蛐的性越来越足,气也缓得差不多了,才停草。向中间人示意起闸开斗。
玉额朱砂紫憋了好久,见沈四的蛐蛐现身,蹂身扑将上去,欲故技重施,凭着快口飞钳,再给对手个闪电快击。杜二爷知道不妙,朱砂紫第一口胜过于轻易,有了骄意,脚下步伐也虚浮,外行看来气势逼人,其实却露了老大破绽。
两虫接口,朱砂紫落口快,先行下手,夹住沈四蛐蛐左边单钳,刚欲发力,沈四那蛐蛐六足摊开,爪花牢牢勾住斗栅下铺底的黄草纸,朱砂紫急切间掀他不动,有些慌神,口略微些松,沈四的蛐蛐合钳喀嚓一声,一记喷夹将朱砂紫弹出老远,直摔到斗栅对面,撞上斗栅才落在一角,水须也翘了,左边赤龙长须也折了一截,刚才那股骄横劲头去了黄泉碧落,半天没有回过劲来。
好厉害重口,看似丝毫没发力,但内劲大得骇人,正是轻口重出斗法,看来这不起眼的小黑牙真是传说中的乌钢牙。杜二爷暗暗念叨,心生怯意,仔细打量沈四那蛐蛐的星门,确实有条细线作流鼻涕的破败相,但连绵接到牙根旁的黑门槛上,莫不是谱传金线吊葫芦,心里存下念头,原先千般不好化作万般佳处。
所有人屏吸等待!任谁都看出刚才两回合不过才揭开大战帷幕,不能预料结局胜败,却预知其后的惨烈。 只缓少刻,朱砂紫恢复生机,杜二爷待到它从一直欹着的斗栅边动身,才柔柔下草,手法添犊般的温柔,仅以丝须轻拂,朱砂紫有些依恋绕着杜二爷的草盘旋,汲取其间脉脉温情。草在杜二爷手中变成和朱砂紫的沟通工具,赋着灵性。只是长而绵连的草法,和谢三疾风般芡草完全不同,但朱砂紫却似从中悟了许多,饮清水而有醉意,禅是如此,这草法亦有道涵在内。
又是朱砂紫主动迎上去,但这次和前两次又有不同,步伐虚实相间,行动飘渺无形,似左实右,欲进反退。
杜二点头,脸上浮现赞许神态。这朱砂紫确是智将,竟彻悟了自己草里赋与的教诲。朱砂紫围绕着沈四的蛐蛐周旋,不进正门一步,小心保持间距。任对手如何张钳邀斗,也不上前交一口,只是瞅着偏门游走,伺机攻击对手六足和两肋,如见对手回头也不恋战,主动退却一边。两只蛐蛐就这样纠缠,十分钟,十五分钟,未交一口。一边观战者不由啧啧称奇,看几十年蛐蛐相斗,什么惨局都遇上过,今天的斗法却素未听闻。
绕了时间一久,高下就判出来了。两虫同属出土未久,朱砂紫便宜在先被杜二爷调养数日,底气殷足几分,再加上九死回魂草续力,渐渐占了上风。趁沈四的蛐蛐转身一慢,歘闪间窜上瞄着右侧腰鼓爪就下一口,沈四的蛐蛐闪避未及,等勉强转身过来,朱砂紫一击即退,远远避到另一侧去了,起翅鸣叫却是上风的姿态。
黄色粗草纸上水迹斑斓,蛐蛐这类鸣虫成于土中,但却是水凝成的。沈四的蛐蛐被朱砂紫这记偷袭,折了右侧腰鼓爪,白色血水溅满斗栅,想追上朱砂紫复仇,伤了的右爪偏被血水粘在草纸上,试了几次就脱不得身。那蛐蛐绻身一团,将头颅探到身体下侧,一发力将连在躯体的伤腿生生咬断,血水立从断肢处涌出,顺着他寻斗的身体前行流下蜿蜒的一线痕迹。
有人一旁嗟叹,“奶奶的,这还是斗蛐蛐啊,分明盘肠大战!”周围人瞪了说话的人一眼,他知道自己不合时宜,闭了口,继续看两蛐蛐交斗。
沈四的蛐蛐带着伤痕向对手靠近,凝结在空气中的斗志逼得观战者亦不得喘息连连,黄色草纸上历历遍是战役余劫,死亡气息默默充盈斗栅,不久便借着空气向栅外泛觞。朱砂紫似被对手所撼,只一味向后退,全没有占上风的摸样。
悔意渐萌杜二爷心中,两只百秋难寻的名将!惜乎都还未上真正斗场,今番边就折在这里,虽说历来名将如同红颜,不许人间得见白头,但这两个却少年夭折,尚未得建业获得冠冕,确是惜了。这念头只一闪回,对面谢三正发狠瞪着斗栅里,顿醒这场乃生死之局,极是脱神不得,定念将外欲全弃了,收束发散的心思。再看自己的蛐蛐,虽偷袭得手,但气势上反是弱了,不由心生奇怪,用芡草顺朱砂紫身体自头至尾抚过,朱砂紫向旁一闪竟作退却状,疑惑更添了些,迎合阳光将手中丝草举起,发现到草尖上也凝着粒水珠,是蛐蛐血迹。沉下头,细看瞧得真切朱砂紫颈皮上裂了一小块,正向外渗血水,想是刚才争斗间被对手牙尖带到。
项是蛐蛐发力所在,后档六足蓄的力量全凭这里转承到牙端。通常相虫者最重视蛐蛐头型,需凑齐“高尖老明”四字才能入选,一般浅头不宜入栅,但淡青一路虫品却有浅头淡青这号将军品相,所以头形欠缺尚可补救,但项却万万马虎不得的,皮薄,项紧,脱项,绣肩,蟹眼均是要弃,光形状生好了,项上缺砂无毛又是弃物,以上全配契合了又要和蛐蛐身体颜色再配,青虫陪正青项,黄虫配火盆底项,每种色路唯有一两种项色可配,稍有差次便又是不选,所以品论蛐蛐有欠头将军无欠项将军一说,项破了发力时便血流不止,纵蛐蛐斗性再强牙力再猛也是枉然。
换旁人见蛐蛐项皮破了,只有自认倒霉认输了事。杜二爷有九死还魂的宝草在身却还不惧,但见杜二爷用自己细长的指甲从还魂草丝里拨出一缕,碾下最长的一丝横着接在草尖上,来回几次轻轻在朱砂紫伤口上点染,等伤口血水出得见少了,手微抖开来,接草尖上的断草垂直落下,正嵌合伤口上,这草就是草药练就的,止血正是上佳,只停片刻,那蛐蛐伤口全收合了。
伤口稍好朱砂紫立刻继续鸣叫,一扫先前颓废,身上的朱砂色泛成通红,浑不似紫色路蛐蛐了,却是射弓红这类色相。蛐蛐体色在秋分后变色,是为秋分定色,不变就是底气欠缺的废物。这朱砂紫此番遭遇大敌,逢上受伤将底气提前泄露,恰巧又得杜二爷药草医治,几番逆合,却在斗场上变色现出真身,一只龙鳞泛甲的上品名将。
朱砂紫维持先前战法,仗自己后劲十足身子灵活,环着沈四的蛐蛐游走。沈四的蛐蛐虽凶悍,毕竟负着重伤,动作速率见缓了,眼下虽无大碍,时间久长必为朱砂紫所乘,是个有败无胜的死局。
沈四心急似燎,几次发话要中止斗局,但他人卑位轻。虽然是虫主却没人理会,只是连连向谢三爷拱手,谢三爷不理会他,低头不断重草为蛐蛐鼓劲催斗。
又是绕了好久,朱砂紫出击机会愈加多了,几次都险些儿得手,沈四的蛐蛐累得肚裆不断收缩,连大腿都已渐发直了,眼看着就要翘飞机,蛐蛐大腿抽筋俗称翘飞机,乃是蛐蛐苦斗脱力的表现。
缠斗中,沈四的蛐蛐身形一滞,象被什么阻拌了下,把自己左前跑爪漏给了朱砂紫,朱砂紫盯着牢牢的,见机会又上前来,一口咬住对手前爪,卡的一声,废了对手一足。欲全身而退,发现这次沈四的蛐蛐封住自己退路,竟然故意侯那里等自己退回。
杜二爷一声惊叹:“不曾想这蛐蛐也会用苦肉计,可惜,可叹!”沈四的蛐蛐终于咬住对手的牙,双方都无退路,只凭实力互角,倒是讨不得半点巧。四牙胶合,先是双方后足撑起,在空中接了拱桥型状,凝了好久不见退让,支撑不住双双落下,结成个绣球,还是缠斗一处,用尽各种斗夹,好久仍然未见高下,倒把观战者闹得是跌宕起伏,看又不忍,不看又是不甘,却是两难了。
大约十五分钟,沈四蛐蛐牙上优势显示出来,朱砂紫的一付块紫红牙也算上品好牙,和乌钢牙比较自是云泥之别。初时尚还可较量,时间久便是不济,觉得似要被对手牙齿给嚼烂,一心想的如何退出牙来,自己下盘却先虚了。 沈四的蛐蛐抓住机合,猛发力,将朱砂紫六足腾空,霸王举鼎之态凌空拔了起来。钳着对手,缓缓在斗栅内转上一圈,一个背包夹将朱砂紫从自己身后遥遥扔出去。
朱砂紫知道不妙,想到挣脱可惜六足尽落在虚处,借不到外力。这蛐蛐也恁的凶顽,发狠咬住沈四蛐蛐牙齿任窒痛也不松半口,随着对手发力,自己亦然向着对手发力方向蹬腿纵跳。正配合上沈四的蛐蛐后甩力量,借力一拔,对手也被带着一起飞出斗栅。
两只蛐蛐夹在一起,在空中化出道优雅弧度落在斗栅外的泥土地上,惊起了须微烟尘,烟尘落定却见两者斗口才分开,相互对峙着,样子都已狼狈不堪。朱砂紫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迸裂,大量血水从项皮滑落,沿身体滴在地上,被泥土一滚,结成个个小泥球,马门也烂了,右齿别在外面,不留心看作象是獠牙。沈四那蛐蛐也好不到那里去,缺腿断肢且不去提,头上长须连着须珠不知何时去了,成了盲虫一条。
整个虫市一片静寥。
似是有灵犀可通,片刻两只蛐蛐同时起翅鸣叫,声音叠在一处,如燕赵之士,慷然而啸,高潮处间有金戈铁马,放疆驰骋,偏让人念起壮士投笔,慷慨赴戎的场面。全体观者都不禁一顿,听其鸣一扫平时累于生计的阴霾,接着便豪气顿生。
一波将息,一波又起。初轮鸣声尚有余音,两只蛐蛐第二轮鸣叫声又发出,此番却内涵大变,声调转为呢喃慢语,竟一番惺惺相惜之意,犹如广陵绝响,脉脉不息,又如羊陆隔境,相互歆慕,和之前叫声另生一番境地。
紧跟着第三轮唱和再次响起,这次转而一派苍老悲凉的尖唳之声。如人之将死,其声也哀,偏偏含着失意江湖味道,又若易水风萧,满座白冠其间萧瑟秋意凛然,让人不忍卒之,一行众人竟全掩面。、
声音平息好久,大家才勉强偷看地上两只蛐蛐,发现他们交口一处,却是如千年的饿钟乳般沉默。好久一动不动,谁也不愿发声打搅他们,任着时间流逝。
(四)
那年秋天,沈四赚到十个大洋,是谢三爷赏给的。谢三爷买下了沈四蛐蛐的尸体,十个大洋收购只死蛐蛐,谁也没料到,有人说谢三爷傻,也有人说他厉害,效法燕昭黄金台延郭槐的故事,以后谁有好虫还不专门给他留着。
沈四自那年后就再也不捉蛐蛐了,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也没人过问,反正他也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有记得,也就不需要忘记了。
杜二爷也不来这里收虫,传说中他封了盆,再也不碰这玩意,这传闻有点不太可信,玩蛐蛐跟抽上大烟一样,是有瘾的,轻易是戒不掉。小韩爷偶然还能见到,但象变了个人,谦逊有礼,见谁都客气的很,有人说杜二爷年轻时也他后来这样的,遇谁都客客气气。谢三爷每年还来,初时一个人到,后来身后带着跟班,几个人围他,随时有高椅子伺候。
那年冬天,白家闺女出嫁,嫁给南边一个姓胡的商人。迎娶那天很大风雪,几十年没见这么猛的,姓胡的牵着牛前面走,后面大红绸缎妆着的花轿,孩子们在最后跟着闹,人人都那么兴奋。
时间:
2005-8-19 15:09
作者:
banl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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