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极客公园创始人张鹏与三位身处风暴中心的关键角色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谈。他们分别是:手握资本、视角冷静务实的金沙江创投主管合伙人朱啸虎;身处一线、正带领一家有历史的公司进行「转基因」变革的猎豹移动董事长兼 CEO 傅盛;以及作为技术平台、洞察万千企业沉浮的亚马逊全球副总裁、亚马逊云科技大中华区总裁储瑞松。
投资人、创业者和技术平台的视角,如同一面三棱镜,折射出了Agentic AI 时代下,从业者最真实的焦虑、挣扎与机遇。在这场对话中,你能看到:
新的商业范式:交付结果,而不是工具。Agentic AI 时代,商业模式的核心是按结果收费,这可能是中国软件企业的一个新突破点。
张鹏:第一个问题先问问啸虎总。因为投资人是一个重要的能量,除了我们看到的技术变化,资本的助推和资本市场的好恶也很重要。您自己也很认同 Agentic AI 这个大趋势,但是在大趋势的方向上,具体的路径怎样才最有机会?什么样的赛道和路径是今天的创业公司或成长型企业应该选择的,去运用这个技术创造更大价值的?
朱啸虎:今年 Agentic AI 确实普及得非常迅速。但就像前面亚马逊的演讲也提到,最重要的就是直接用 Agentic AI 交付结果。因为过去四五年,中国的软件 SaaS 经历了一个迅速崛起又迅速沉寂下去的过程。不仅是创业者,投资人也都发现,软件在中国要收费真的很难。和美国的差别就在于,收费非常难。
那今天我们用 Agentic AI 交付结果,实际上就不是用软件来收费了,而是按照结果来收费。这可能是能够给中国的软件企业带来一个新突破的非常重要的一点。所以我们比较喜欢看到一些聚焦在垂直细分行业里,和客户完全按照结果来收费的商业模式,这可能是给中国创业者和投资人探索新可能性的一条路。另外,我觉得 C 端上也看到很多利用 AI 直接交付用户体验、交付结果,收入也起得非常迅速。
不管是 Bedrock 也好,还是 AgentCore 也好,我们 AWS 一直的定位是「we do the undifferentiated heavy lifting for customers」,我们把那些必须要做,但实际上不能带来差异化价值的事情,都替我们的创业者伙伴、软件企业或者各个企业都做了,这样他们就可以聚焦于自己的价值创造。所以亚马逊开发布会的时候,这些创业公司或者企业都会非常兴奋。
张鹏:听懂了,有个大厂不一样,亚马逊云科技还是对创业者友善的大厂。
03
Agentic AI 爆发前夜早过了,
现在是凌晨 5 点
张鹏:追问一下,因为您也见了很多的创业公司和发展中的公司,Agentic AI 对于整个软件商业的发展范式带来了很多变化和影响,您会怎么总结?
储瑞松:今年 6 月份的时候,亚马逊云科技在上海开了一个峰会,当时我讲我们处在 Agentic AI 爆发的前夜。现在有人跟我开玩笑说,前夜早就过了,已经是凌晨 5 点了。为什么呢?首先,现在 Agentic AI 爆发的各项要素都已经具备。第一,大模型现在已经具备了类似于人的思考能力,它可以自主地判断完成一个任务,下一步做什么是最合适的。
第二,我们有了像 MCP 这样的协议,使得大模型驱动的 Agentic AI 的 Agents 可以方便地去访问已有的各种数据,去调用已有应用的 API,可以做很多事情。
第三,Agentic AI 应用开发的各种工具链,不管是像亚马逊发布的 Strands Agents SDK,还是说 Bedrock 以及 AgentCore 这样的工具链,相应的环境都已经越来越完善,做 Agentic AI 应用的开发会非常方便。所以现在是 Agentic AI 爆发的凌晨几点钟。
而现在,在 Agentic AI 时代,不管你用哪种范式,是 Agent Embedded,还是 Agent as a Service,或者 Agent as a Facade,越来越多的软件企业给客户交付的不光是工具,而是要向价值转移。
打个比方,如果你是做呼叫中心(call center)服务的软件,之前是有工具给呼叫中心的人去用。现在很多时候是,你的呼叫中心能够懂客户的业务,能够把很多企业的客户支持需求自动化处理掉,只有那些比较复杂的 case 才会转给人工的客服去处理。或者说,你有一个法律方面的 Agent Service,Agent 产生的结果是已经可以给律师去审阅(review)的法律文档,而不只是帮助律师去起草、去查之前的案例。所以,交付结果非常重要。
第二,Agentic AI 会改变整个软件开发的生产过程,因为 AI Agent 的能力已经变成了软件开发的一个重要生产要素。之前我们软件企业没什么重资产,有的是什么呢?一个是人,不同角色的人,从产品经理到架构师、开发工程师、测试工程师、运维工程师,还有市场销售、客服人员等等。第二是知识。不管你是做横向的 CRM、ERP,懂这个领域的知识,或者说做某一个垂直行业,比如流程行业或者医疗行业,有这个行业的知识。这是之前的生产要素。但是到了 Agentic AI 时代,AI Agents 变成了你的新生产要素。AI Agents 有知识,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直接参与到你软件开发生产的全过程当中,作为一个平等的伙伴(equal partner)。
在 AWS,我们所定义的人和 AI 协同创新的 AI-DLC 范式(AI-Driven Development Life Cycle)的过程中,AI 实际上是驱动者。它会去驱动你的需求拆解、架构设计、编码实现、测试、部署、运维和后面的服务问题解决。人是什么角色呢?第一,人是明确的业务需求提出方,第二,在整个过程中人需要去审阅、做决策和判断。所以整个过程跟之前大家熟悉的敏捷软件开发生命周期(Agile Software Development Life Cycle)相比是不一样的。AI 是一个平等的伙伴,是整个 AI-DLC 流程的驱动者和执行者,人是需求提出方和决策判断者。
所以我们公司做 AI 变革分三层:第一层叫思想变革,第二层叫组织变革,第三层才是最后的产品变革,它不是反过来的。首先是思想变革,我们做了几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自己得搞。在座应该很多人也是工程背景,你们想过没有,在一个公司里面最反对 AI 的人是谁?一般老板都很想用,最反对的就是工程师、程序员。你跟他说 AI 能写代码,他一定告诉你,老板,这东西写代码不靠谱,不专业。那怎么办呢?就我自己得上。我就装了各种代码工具,自己用了以后给全员做宣讲,告诉大家,你看我 20 年没碰过程序,现在可以写个东西出来。
思想的改变光靠宣讲也不够,得靠行为。我们搞全员编程,不是大赛,是要求所有人都得写程序。这里面就涌现出很多例子,像我们 CFO 助理写的程序秒杀很多程序员。我们的财务、法务自己写系统,客服自己写呼叫中心中间的一部分,甚至我们行政还写了一个车辆管理系统。这个时候就让大家意识到,今天 Agentic AI 能够让代码能力变成全员的能力。这是我们做的,从全员思想启蒙和教育,然后再到行为,只有肌肉记忆才能让他们开始改变。
第二层是组织变革,其实也很难。比如说我们当时说,能不能让 AI 写代码去替换以前很多业务代码?首先就是业务负责人说,不行,会崩,老板。然后你再找工程师聊,他会说,不行,我们这有很多 know-how。所以我们做了一件事,有点像当年中国改革开放,选一个特区。中国当时选了深圳,我们当时正好一个老员工要回西安,我说,在西安给我搞一个 AI 特种兵训练营。在这个地方,我们全部都招年轻人,不问出处,不问毕业学校,也不问工作经验,只问你对 AI 是否热爱,用过哪些 AI 产品,这个作为唯一考核项。
这个组织里面不设岗位,所有人都叫特种兵,安排什么活你就干什么,打破了以前什么前端、后端、安卓、服务端这些划分。我们有一个以前写网页的程序员进来以后,第二天我们说这个东西要出个 Windows 版,你现在开始写。所以他在内部分享时说,效率提高了 10 倍以上,比储总讲得还激烈。他说他以前没写过 Windows 程序,如果重新开始学,至少要一个月时间。但这件事是昨天布置下来,第二天下午 4 点就上线了。
关于工具,我跟朱总一直有不一样的观点。他说「工具都死了」,我跟他说也有没死的工具,比如我们有个叫金山毒霸的产品,已经 20 多年了,还在不断焕发青春,从去年开始还在增长。我们做了一件什么事呢?就是把一个传统的安全工具 AI 化。今天你下载最新版的金山毒霸,遇到任何问题不需要再在按钮里找了,你只要跟它说,比如「我的网络连接不通了」,它就自动去一点一点帮你解决掉。或者说「我的 C 盘空间不够了」,或者「我这个打印机打印不出来了」,它会自动根据你的话去生成一段脚本,现场帮你解决,就像一个电脑专家在你旁边一样。上线以后,这个解率已经超过 80% - 90%。在原来的产品上,通过新的组织和新的思维去构建一个新的产品形态,老树也可以开新花。我觉得工具也是有生命力的。
储瑞松:我觉得傅盛总讲得非常好。Agentic AI 不只是一个技术部门或者技术人员该关心的事情,实际上是企业的最高领导者就应该开始去拥抱的思想变革,这个决心来自于 top-down 领导者的决心。另外,整体也要驱动组织的变革,所以这绝对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
所以现在我们发现,真的要找到一个「农村包围城市」的点,找到一个别人没看到的点,在那里闷声发财,猥琐发育,这可能是最大的一个壁垒。千万不要高调。所以我们现在做得好的、涨得快的一些 AI 创业企业我们都不说了,都不提了。
张鹏:总会有个「但是」。你上来就连续给大家浇了好几个冰桶,我一直在期待那个「但是」,然后发现您说,其实也有好的,但是就不说了,低调为先。我想到的是,现在的创业范式跟以前有所变化,以前是「Go big or go home」,现在是先找到一个「home」,然后再去「grow big」。所以某种程度上是要找到你的「香格里拉」,然后去逐渐发育。听起来朱总最后的「但是」是在这儿。
其中有一条在我看来,就是你的执行力,在这个 Agentic 时代的加速创新的执行力。而这个加速创新的执行力,可能不是说靠「996」就够了的,虽然现在听说在 AI 创新时代,很多创业公司也都开始「996」了。加速创新的执行力,有一条就是一定要去利用杠杆(leverage),不要自己重复造轮子,不要说自己再去弄一个大模型出来,而是要撬动像 AWS 所能够提供的平台、一整套的工具链,然后拥抱 AI 时代新的开发范式,就是我前面提到的 AI-DLC 范式。你最宝贵的资源其实就是人,让人的时间能够通过 AI 工具被数倍地放大。
我前面已经提到 AI-DLC 的范式,充分利用 Agentic AI 的能力,不管是平台的能力也好,还是像 Kiro 这样的、在 AI 时代人和 AI 协同开发的 IDE 工具的能力也好,让你整个的开发过程由 AI 作为驱动者。你只需要基于你的 insights,把你想做的事情描述清楚——当然了,如果你描述不清楚,AI 也会跟你澄清——然后让 AI 来做各种各样的繁重工作,从需求拆解、到架构设计、到后面的任务列表、编码、测试、部署、运维。
你这边做的事情是要去做判断。比如,它的需求拆解是不是跟我的商业意图一致?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需要增强的地方?它的架构设计是不是满足我想要实现业务功能的需求?举个例子,架构师选数据库,原来 AI 可能自动选择某一种,如果现在在国内信创的环境里,你是不是要考虑,我需要把数据库换成一个国内相应的数据库?它的任务安排是不是合理?有没有什么任务要先做、什么要后做?人保留着做评估、做判断、做决策的能力。
在 AI-DLC 范式里,如果你整个按照这种方式做开发,开发效率会提升数倍,所以你宝贵的人力资源投入就能够带来非常好的效果。而这个时候,人并不是没事可做了。人对于具体业务领域的理解,对于需求是不是能满足业务需要的判断,对于架构中各种平衡和取舍的判断,仍然是非常有价值的,是无法被 AI 所替代的。所以我觉得是,充分地去 leverage 像 AWS 能够提供的平台能力,拥抱 AI-DLC,这是在 AI 时代你要做成功的创业或者业务转型,必须要有的一个因素。不一定是充分因素,但一定是必要因素。
张鹏:听下来反而是说,「壁垒」这个词在 AI 时代可能也要我们形成一个思维转换。以前我们说壁垒更像是打陆战,真有个河、真有个高墙,它建好了就在那了,别人就不好弄了。但今天更像打空战,你是一个持续的能量管理,如何更灵动地在这个空间里边有效机动,这是打空战的要义。所以它不是物理的某个东西,它更应该是运用一切去管理好你这个组织,创新发展的能量。
储瑞松:我觉得你讲得非常好。前两天我在澳门,因为 NBA 时隔六年重回中国,亚马逊云科技是 NBA 全球的独家云和 AI 的合作伙伴。你看 NBA 比赛,有的球队非常强,它能够赢,你说它有什么壁垒吗?实际上我觉得是它自己在不断实践过程中积累出来的一种动态能力(Dynamic capability)。
你看我们以前做海外工具,我们第一波做 Clean Master,在全球有几亿用户。今天我去谷歌看,整个增长逻辑也变了。今天 AI 可以不再通过传统广告模式了,而是可以通过主流媒体报道来增长。我见过一个还在哈佛大学读书的孩子在创业,给我讲年轻一代是怎么创业的,我受教一小时,比如怎么能够去获得更多关注,让一个产品迅速地冷启动,然后形成用户规模。所以我觉得机会还是很大的。朱总的很多东西不对外讲,其实也有很多增长很快的,哈哈。
储瑞松:其实我们之间还是蛮多共识的。比如说我们都认为,在这个 AI 时代,执行力、执行的速度快非常重要,这个我们是有共识的。
张鹏:回到朱总这边,最近您也聊得比较多——中国创业者今天一个趋势是,我们还是要在全球市场创造价值的,因为全球市场也确实比中国市场有更好的回报率,尤其在 AI 这一波看起来是这样。但真的往这走的时候,我们也要想一想,到底我们有什么优势,有什么劣势?应该怎么发挥优势?
朱啸虎:今天的中国创业者比上一代 PC 互联网创业者,我觉得出海更有勇气,而且更 ready。而且今天出海确实是必须的,国内聪明的、厉害的创业者太多了,竞争真的很激烈。我们有个公司做得很好,产品做得非常好,所有竞争对手都根本比不上,但报了一个毁灭性的高价格。甲方都知道那些竞争对手的产品可能都不能用,但是就是拿这个价格来压我们公司。你可以贵个两三倍,但不能贵个五倍十倍。
而且我觉得在 AI 时代,因为整个软件开发的生产要素、生产过程以及价值交付方式都有一个范式变化,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的软件企业现在和世界其他软件企业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就好比之前的油车时代,海外的车厂有发动机等各种专业壁垒,中国的油车怎么赶都赶不上。但是到了电动车时代,中国的车企可以弯道超车。
所以我觉得现在 AI 时代,对于中国的软件企业实际上是一个弯道超车的机会。我个人很期待未来十年之内能够看到从中国诞生的世界级的 ISV 软件巨头。那当然了,亚马逊云科技作为一个全球公司,我们非常乐于服务于中国企业出海。有外部数据说 75% 的出海企业都会首选亚马逊云科技,因为我们有遍布全球的能力。
储瑞松:我蛮认同傅盛讲的。不过有一点,我觉得中国的软件公司在开发技术能力以及用户体验方面都是全球一流的,但可能在对于 ToC 业务的复杂业务流程的理解方面还是有一些差距,但是我觉得这个成长也非常快。另外,规模化的软件工程能力方面,当然在 AI 时代会有不一样的做法,还是有一些差距,但是这些差距也在很快地被弥补。所以我觉得整个过程当中,中国的软件企业应该借力、借势,不要什么东西都自己做,不要什么东西都要自己从头开始。很多人做一个什么中台,但中台实际上并不那么好,而是要去借势。
09
软件企业的三个关键词
张鹏:如果我们让大家 take away 一个词,在这个时代里,作为一个软件企业,在脑子里应该要去回想的一个词,它会是什么?
储瑞松:我本来脑海中想了三个词。一个是「拥抱」,思想认知的变革;第二是「借势」,不要什么东西都自己做,不要重复造轮子,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leverage 你能够利用的平台能力、工具链以及生态;第三个是「重塑」。最后我可能选「重塑」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在 AI 时代,AI 实际上正在重塑着生产要素、生产关系、生产过程,更重要的是重塑着我们的价值交付。
傅盛:我想到的词是「原生」,Native。原生的一个 AI 组织。你这个组织的人首先是不是都信仰 AI、相信 AI?其实今天 AI 在逻辑能力上,我认为它已经超过人了。因为 SAT 它能考 1600 分,我考不了嘛。我觉得逻辑上肯定是超过了。
我们以前有句话叫「万事不决问 AI」,后来我们改成了「万事问 AI」。我们今天要求所有的工作都让 AI 先做,然后人去做一些补充。我觉得今天我们能起到这样的角色已经很不错了。你的组织里面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工作模式?你提供的产品是不是也是 AI 化的,给用户提供结果交付,而不是功能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