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工智能(AI)是泡沫还是革命?这无疑是近期全球市场最热的话题。 “美国股市已经陷入‘疯狂’。这次的疯狂主要是由数字领域尤其是人工智能的热情和投资驱动的。”这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Michael Spence(迈克尔·斯宾塞)给出的判断。 2025年11月13日,在杭州举办的“太湖世界文化论坛·钱塘对话”上,来自政府、企业、学界的全球各界人士不约而同提到了AI。斯宾塞并不是论坛上唯一提出这一论点的人。 “我认为AI是有泡沫的,投资领域是过热的。”杭州达尔文智能首席执行官武伯熹在论坛上这样表示。达尔文智能是一家专做具身智能和大模型的AI企业。 伴随美国各大金融机构陆续公布三季度持仓,不少巨头选择对人工智能“用脚投票”。诸如桥水、巴克莱、彼得·蒂尔等,都对AI第一股英伟达进行了大手笔减仓或清仓。知名投资人孙正义手下的软银同样在10月抛售了所持全部英伟达。 瑞银全球、花旗集团、巴克莱等知名资管或共同基金,同样大幅降低了相关AI概念股持仓。 更危险的是,科技巨头们似乎还在复刻2008年次贷危机的玩法:联合硅谷,通过AI基础设施融资,然后将债务打包成特殊目的实体(SPV),隐藏于财务报表之外。正如2008年华尔街打包房地产行业“次级抵押贷款”(CDO、CDS)那样。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英国央行和大型投行近期也频繁提出警告,AI驱动的资产价格上涨有演变成泡沫的风险。 “烧钱”已经不是AI投资最为诟病的问题,业绩透支、投资过度、融资风险、滥用财技等,这些通常出现于金融危机时期的乱象,正在AI领域逐一显现。 不过,2025年11月19日,英伟达公布了第三季度财报。当季营收达570亿美元,同比增长62%,净利润达319.1亿美元,同比增长65%。似乎以远超预期的成绩回击了“增长见顶”与“AI泡沫”等市场质疑。 被“硅山”绑架关于泡沫的讨论愈演愈烈,或许与麻省理工学院(MIT)7月末发布的一份报告《生成式AI的鸿沟:2025年商业AI现状》有关。 报告对市场上三百多个公开AI项目进行了系统性分析,并对153位高管和全球企业进行了调研和52次结构化访谈,结论是:企业在生成式AI(GenAI)上已投入了300至400亿美元,但95%的公司迄今并未能获得任何商业回报。换言之,商业回报率仅有5%。 这和以往企业面对新技术时持有“保留态度”不同,当前不少企业都愿意将AI部署在自家系统。问题是,在经过一段时间使用后,对公司的损益表基本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OpenAI创始人Sam Altman紧接着又给AI浇了一盆冷水,他在上述报告发布后不久的一场采访中坦言,“我认为一些投资者可能会损失很多钱”,并承认市场会出现“非理性繁荣时期”。 经济学家们更担忧的是AI对传统经济的“绑架”。 哈佛大学教授、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前主席杰森·福尔曼(Jason Furman)9月末在社交媒体平台发布了一组研究数据,据他测算,2025年上半年美国经济增长几乎完全依赖于AI基础设施投资。 “信息设备和软件投资占到2025年上半年美国GDP总量的4%左右,但是却占到GDP增长的92%。”他说,若剔除这一类别的投资,美国国内GDP的实际增长率将仅有0.1%。 换言之,诸如制造业、零售业、服务业、房地产等传统经济支柱行业在2025年上半年几乎没有增长,甚至存在下滑。 所谓AI基础设施,是指数据中心、存储中心等AI相关硬件设施。美国知名杂志《大西洋月刊》利用卫星数据测算,仅在一年内,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小镇新卡莱尔(New Carlisle)已经建有七个矩形的数据中心,另有23个正在建设中。 令英伟达第三季度业绩大增的主要原因正是数据中心业务。该板块收入512亿美元,同比增长66%、环比增长25%,远高于市场预期的491亿美元。 《金融时报》用“硅山”来形容这一景象——硅谷成为整个美国经济依靠的大山。这背后是AI投资从早期通用模型等领域的投资,逐渐转向非传统基建投资的变化。 资本市场更早注意到了这一点,知名量化基金文艺复兴(Renaissance)研究团队在8月的一份报告中指出,2025年AI数据中心建设对GDP增长的贡献,在历史上首次超过了美国消费者支出。 研究显示,2024年美国的消费支出约达19.8万亿美元,占到GDP的比重约68%,这一数字常年超出美国GDP总量的六成以上。但转变速度极快,AI超大规模企业资本支出占到GDP的比重在2022年几乎为零,到2025年上半年,就已飙升至GDP的1.2%。 投行摩根士丹利的数字更确切,据其9月的研究测算,美国近一年在数据中心及相关项目上的资本支出正接近4000亿美元,是几年前的四倍。代表企业微软、谷歌、亚马逊、Meta、英伟达等的支出,已占据美国企业资本总支出的近1/3。 “如果站在谷歌、微软、Meta或亚马逊的立场,相比过度投资或效率低下带来的损失,在竞争中沦为第三名所付出的代价过于巨大,所以他们都在以极高的速度投资。于是就有了投资浪潮。金融市场也随之跟进。”在斯宾塞看来,美中AI投资之间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小。 基建投资直接引发的担忧在于设备折旧和更新,作为算力基石的GPU,究竟能用多少年,这将直接关系到巨头们在AI领域的投资利润和估值泡沫。 “大空头”原型、知名投资人Michael Burry近期在其社交平台发出警告。他认为,这些巨头们正在通过延长GPU等硬件的“有效使用寿命”来低估折旧,比如将能用3年的硬件设备拉长摊销成本至6年,以此降低成本,粉饰了真实的投入和盈利情况。 据他估算,从2026-2028年,这类财技将使帮助巨头的利润虚增1760亿美元,比如到2028年,甲骨文的利润可能被夸大26.9%,Meta则可能被夸大20.8%。 “关于AI泡沫的说法很多。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情况截然相反。”英伟达创始人兼CEO黄仁勋在财报会上有针对性得做出了回应,无论是模型训练还是推理,算力需求都在持续加速增长,并呈现指数级扩张,“我们已经进入了人工智能的良性循环。人工智能生态系统正在快速扩张——涌现出更多新的基础模型构建者、更多人工智能初创公司,覆盖更多行业和更多国家。人工智能正在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左脚踩右脚”根据福尔曼等经济学家的推论,美国当前的经济基础实则十分薄弱,一旦针对AI领域的“抱团”投资出现放缓或逆转,经济衰退很可能随之而来。 IMF近期发布的《全球金融稳定报告》就指出,近两年全球股市上涨很大程度上是AI相关板块,尤其是美股“七巨头”(苹果、英伟达、微软、亚马逊、特斯拉、谷歌母公司Alphabet、脸书母公司Meta),其估值水平明显抬升、指数高度集中。 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企业间“左脚踩右脚”式的投资。 如11月19日上午,微软、英伟达与AI初创公司Anthropic宣布建立战略合作关系,将三方资本、算力与模型相互绑定,形成“AI联盟”。维系三方的关键在于相互投资,微软承诺向Anthropic投资50亿美元,而英伟达对Anthropic投资100亿美元。相应地,Anthropic承诺向微软购买价值300亿美元的算力,并将算力完全部署于英伟达系统之上。 这样的内部循环融资,将硬件商(英伟达)、AI模型公司、云服务商(微软)牢牢捆绑在一起,产业链上的企业都找到了钱,营收同步攀升。 “2000年前后的电信行业泡沫就出现过类似情形,当时这类模式被称作‘供应链金融’。” 盛天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创始人邹峻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邹峻是国内首批阳光私募基金经理之一。 比如当时如日中天的电信设备制造商(思科、朗讯等)为了扩大营收,选择向产业链下游提供贷款、股权投资或信用担保,并且要求客户用这笔钱来回购设备。 邹峻指出,这本质上是“烧自己的钱来完成自家KPI”,短期内可以刺激上游企业收入增长,并且体现在财务报表上的是“应收账款”而非“贷款”。但实际是将下游的营收风险转嫁到自己身上,是通过财技掩盖其信用风险。 结果不难预料,2001年电信泡沫破裂,过度投资产生的大量坏账堆积于思科这样的供应商手中,根据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早年间的一份调查指出,仅2000-2002年间,就有超过三十家主要电信和网络设备公司通过这种方式调节利润,泡沫金额超过1000亿美元。 10月上旬,OpenAI、英伟达、AMD、甲骨文与xAI之间同样公布了一系列相互间的巨额投资。好处是,这类合作极大加速了AI基础设施的建设,然而循环投资成立的重要前提,是行业对于算力的追求必须持续增长,一旦有一个环节“卡壳”,连锁式的估值崩溃将随之出现。 巨头吸取了前辈们的教训,这一次华尔街帮助巨头们设计出了更高级的玩法——SPV。SPV是指为实现特定目标(如资产证券化、项目融资、并购重组等)而设立的独立法律实体。通过建立新的实体,达到将基础资产与发起人的信用、破产风险隔离的目的。 比如10月,脸书母公司Meta设立了一只名为“Beignet Investor LLC”的SPV,向市场筹集了约300亿美元的资金,用于在路易斯安那州建设数据中心。但这笔债务不会出现在Meta的资产负债表上。 “SPV在企业融资中并不少见,本质上是一种资产证券化。”就职于香港某投行负责企业再融资发行的陈磊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种融资最早出现在1960年代的美国房地产市场,核心玩家正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时险些倒闭的联邦全国抵押贷款协会(Fannie Mae,即房利美)和联邦住房贷款抵押公司(Freddie Mae,即房地美)。 他介绍,这类融资发行通常分为三步:第一步融资,即科技公司(如Meta)向市场融资,由资本出资(大股东)建造数据中心这类基础设施;第二步租赁,科技公司向资本支付租金使用设施;第三步打包,资本将这份租金的现金流收入打包成新的证券,出售给市场其他投资者。 表面上看,Meta获得了融资却没有扩大债务,还建成了新的数据中心,资本则通过一纸租约获得稳定现金流,还将风险转嫁给了其他投资者。但正如2008年的故事一般,游戏能够持续的前提是底层资产没有贬值风险。 “2008年是因为购房者杠杆太高、付不起房贷,导致底层资产的现金流出现问题,所以后续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资产证券化产品都面临违约,最终出现挤兑抛售。”陈磊解释。 而这些数据中心的底层资产主要是GPU等各种芯片,最大的折旧风险也在于芯片。试想,如果互联网巨头们在AI领域短期内无法实现盈利,而数据中心的估值却因设备折旧问题大幅缩水,势必会减少对数据中心的租金投入,由此产生证券化产品则被降级、贱卖,引发新一轮的金融市场连锁反应。 不过,AI领域的SPV项目才刚刚开始。“上一次金融危机的连环爆雷主要是因为借房地产发行的CDO产品,以及衍生品CDS数额过于巨大,所以震动了全球市场。目前AI领域的投资还没有到达同等规模,不过风险发生的路径是类似的。”陈磊说。 黄仁勋在财报会上解释称,对OpenAI、Anthropic等公司的战略投资是为了深化技术合作、扩大CUDA生态系统,并获取“一代人一遇”公司的股份,而非市场担忧的“循环交易”。 “适者生存”目前几乎所有AI产生的问题,都指向一条清晰的解决途径:尽快盈利。 相比通用模型、语义模型这些早期的AI投资领域,与工业化相结合正成为更切实可行的赛道。 在上述论坛上,中控技术股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莫威判断,人工智能最先完成商业闭环的领域最有可能是基础工业,“如果人工智能将(工业)能耗降低一个百分点,带来的效益是上千万的,(这种)商业回报是实实在在的。” 他举了个例子,通过对煤化工厂的气化炉进行优化改造,能够将工程碳排放降低2%,这里企业的最大痛点是,能否用AI把外部的人员巡检方式改用机器人替代,“让人不必进入危险环境,从紧盯屏幕的疲劳状态中解放出来,实现工厂的全自主运行”。 “从自然语言到机器语言,如何将AI技术无缝衔接到生产线代码,是西门子正在AI领域发力的重点。”西门子工业AI高级工程师李玉宵在不久前的进博会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工程师提出需求后,工业AI模型要将人的自然语言转化成近150条代码机器语言,完成动作前,AI还要能够在虚拟空间预演所有实现路径,并从中筛选出最省时省力、节省企业成本的生产路径。 这类工业AI模型和消费级通用大模型AI最大的不同在于,要能读懂工程与制造语言的模型,能够同时处理工业图纸、三维建模、传感数据等专业领域的术语,同时考虑到人力协作,将工程师合理安排在生产的各个环节。 李玉宵现场进行了演示,比如新增一批订单,并且要求提前交付。工业AI接收这一讯息后,立刻开始拆解任务,制定、优化生产流程,“新一批货物要怎么调整生产线的各个参数才能满足要求?需要工厂仓库备齐多少原料?何时启动生产能够不影响后续生产?新增的需求下怎么安排优化仓储?这些问题都能交给AI流程来解决。” 据他介绍,这类工业AI已经逐步被用于欧洲、亚洲等国的汽车、化工领域,尤其受到中小型制造企业的欢迎。“人力成本是中小型企业很大的成本支出,AI能够提供专业靠谱的建议,实打实给企业节省了成本。” “如果一家初创型企业此刻再研发基础模型,肯定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如果它能找到自己很垂直应用的方向,产生实际的价值,它就可能活下去、产生利润,然后就会消除自己的泡沫。就像我们公司的名字一样。”武伯熹说,“达尔文,适者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