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 Cheshire: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华为刚刚推出的鸿蒙操作系统,现在还没有做好与安卓及Windows进行竞争的准备?
任正非:鸿蒙系统从七年前开发设计,是为了解决物联网的问题、解决将来人工智能对社会的贡献问题而设计的,最大特点是低时延。世界有非常多的边缘计算,对电力技术、汽车系统的计算以及对农业、拖拉机等各个产业的计算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计算方法就应该有不一样的操作系统。
Tom Cheshire:这是不是华为把鸿蒙操作系统开源的原因,这样鸿蒙就能超越其他操作系统,全世界就可以使用鸿蒙?
任正非:是的。我们为什么要开源?全世界都有很多小公司,特别是欧洲有非常多。工业革命以来,英国和欧洲有非常多的优秀人才基因,像一颗颗珍珠一样闪亮,如果没有一根线把珍珠串起来做项链,就没法增值。如果我们实施开源,允许珍珠在开源体系中连接起来,就可以把英国珍珠的科学价值分享给全世界人民,放大了商业效果,对英国、欧洲振兴有好处,对全世界振兴都有好处。
Tom Cheshire:您跟她交流吗?她现在状态怎么样?
任正非:挺好的。她经常出去喝咖啡、吃火锅,经常跟餐厅里面遇到的人聊天沟通,不是淡漠地与世隔绝。她在餐厅跟别人讲话打招呼,相互聊几句,大家发现她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Tom Cheshire:您女儿在加拿大被逮捕之后,中国马上逮捕了两名加拿大人,这两个人被关起来,现在没有咖啡可以喝,不能见任何人。华为在某些方面和这件事情有牵连,或者负有一定责任吗?
任正非:这我不知道,因为这是国家与国家的问题,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这件事情是美国无中生有扣押了我女儿,这是不公正的。加拿大也是无辜的,中美贸易谈判希望拿华为作为棋子,就先把我女儿抓住,想以此摧毁我的意志,从中美谈判中获得好处。结果获得坏处的是加拿大,加拿大很值得同情,我不可能恨加拿大政府,也不可能恨加拿大的司法系统。我们按照加拿大的司法规定来作处理。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不了解每个人做了什么事,怎么可能判断事情的相关性?我们不是政府。
Tom Cheshire:听起来您刚才的意思是说,您女儿被捕以及引渡申请更多是出于政治动机,而不是单纯的法律流程?
任正非:是的。你想想,美国已经起诉我们,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我们有法律问题,怎么又在中美谈判中把我们拿出来?法律问题岂容政治谈判 ?法律问题要用法律解决,用谈判能解决的不应该是法律问题,也就不能起诉,美国把自己是一个法治国家的思维概念搞乱了。
Tom Cheshire:为什么美国针对华为、针对您的家人方面这么激进呢?
任正非:这几十年来公司内部对我的评价,可能认为我是一个妥协派,因为我在公司总体是比较软弱、妥协的,在公司实际扮演着一个傀儡角色,并不是强势领导者,强势领导者是常务董事会。我们这个体制是向英国学习的,“王在法下,权在议会中”、“君主立宪、皇权虚设、临朝不临政”,我拥有的是否决权。可能美国看到我不起什么作用,摧毁我比较容易,结果没想到,我本来以为自己不坚强,事到临头了发现我还是挺坚强的人。我认为,在这个关头,妥协也是没有出路的,唯有把华为公司做好,真真实实体现为全世界人民认真服务,体现它的价值出来。可能我自己和家庭是要作出一些牺牲的。
Tom Cheshire:我有一点不同看法。近期,英国政府称,他们确实希望能通过某种方式获取一些加密信息,比如Facebook上的信息。所以,我认为现在有些政治层面的做法确实在削弱安全。之前,斯诺登也揭露了很多西方公司应政府要求对全球用户进行监控。而且,在多数情况下,政府可以根据法律强制企业在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其进行监控。在这种情况下,要让人相信中国政府不会像西方政府一样来监视用户,是不是太天真了?
任正非:我认为,至少在我们这里不会发生安装后门的事情。
Tom Cheshire:习近平主席曾经在2017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说“党领导一切”。这难道不包括华为吗?
任正非:也许我们各自理解有一定的区别。因为企业是经济组织,经济组织要承担责任的,如果党都有能力统管经济组织,那没有必要搞民营企业,国有企业也不需要经理部,就一个党委就行了。过去几十年实践证明,这条路走不通,所以中国才会有邓小平的开放改革,改革一种新的方式。企业的党组织变成教育员工思想品德,教育员工好好干活、不要干坏事、规规矩矩做人,而不是对经济管理承担责任。不同的企业应该是不同的。
Tom Cheshire:我理解您的解读。我说“党领导一切”不是说党要参与日常的经营决策,即使有党委。我想说的是,一旦涉及到国家安全风险,党最终会介入。您同意吗?或者您有其他看法吗?
任正非:不可能。
Tom Cheshire:所以,华为并没有要求中国政府提供帮助,但是中国政府确实在很多场合已经介入到华为这件事情上。中国政府也在很多国家施压,让他们接受华为,中国政府给其他国家施加的这种压力,您觉得是帮了华为,还是帮了倒忙?
任正非:没必要。华为已经强大到让美国害怕,有些国家说“华为就是最先进的,连美国都害怕的产品,不就是最好的吗?”,都不需要测试就买了,导致合同增长很快,出乎我的意料。外面说我预估错误,因为之前我说“增长不起来,要减产300亿美元”,但是报表实际增长很快。所以,我们不希望国家帮忙卖我们的设备。如果有的客户不想买我的设备,我就暂时不卖给它。第一,我们不担忧市场上没有销路;第二,零部件供应问题已经不受美国控制;接下来,我们要努力把惰怠员工换掉,把新鲜血液换进来。
Tom Cheshire:总结一下您刚才说的话,对于华为来说美国政府做的事情帮助了华为,中国政府做的事情帮了华为的倒忙?
任正非:没有特朗普的宣传,全世界人民不知道华为这么好,所以市场空间是特朗普帮忙打开的。特朗普说“华为东西这么好,威胁了美国安全”,其他国家说“我们跟美国没有关系,赶快买,不然以后买不到”。最近运营商到我们这里考察的数量增长了49%,来看一下我们是不是真的能供应货物。大家一看,我们的设备都没有美国零部件,就放心大规模购买了。但是我们也有缺点,因为切换要一个过程,今年我们5G基站只能生产60万个,明年可以扩增到150万,后年基本可以放开对世界的供应了。
9、Tom Cheshire:您是不是中共党员?
任正非:是。
Tom Cheshire:成为一个党员需要宣誓。我记得承诺里面是“对党忠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为了党和人民宁可牺牲自己,永不叛党”,现在还是遵循这个诺言吗?
任正非:当然。共产党宣言是为全人类服务,不只是为中国人民。任何一个政党的宣言都是要为人民,如果政党宣言不是为人民的,这个政党站不住脚。无论是英国的保守党还是工党,宗旨都是为英国人民,也可以提为世界人民,否则不会有立足之根,一样的。
Tom Cheshire:英国无论是保守党还是工党,党员加入时不会宣誓。誓词里面有一句“永不叛党”,当党的利益和华为利益出现冲突时,你永远会选择党?
任正非:是的。党的利益就是为人民服务,也是为全人类服务,党的宗旨就是为全人类服务,我怎么能背叛为全人类服务的宗旨呢?
稍后给你一篇我们员工写的文章《一人一厨一狗》,讲的是在印度洋上有一个叫科摩罗的小岛,以前极端贫穷,一天只有一小时能用电,当时我们公司只有一个员工在这个岛上,有一条狗陪他,为了改善后勤生活,又加了一名厨师。送给你看一看,将来你也可以通过视频远距离采访我们的员工,看看我们是怎么奋斗的,看看我们怎么履行为世界人民服务的。
Tom Cheshire:英国这块我也很关注,待会儿就英国问题会再问问您。我知道您一直非常忙,但是现在香港的新闻铺天盖地,即使不从商业的角度关注,作为中国公民以及一海之隔的深圳居民,您对香港有什么看法?
任正非:我没有什么看法,我只关心机场的路要打开,否则我女儿坐飞机去学校会有困难,其他没有什么想法。中国还是非常稳定的,稳定最大的基础是穷人的生活要改善。习近平主席执政这么多年来,致力于扭转贫困,县委书记等每个官员都要担负起扶贫的责任。
Tom Cheshire:您刚才提到改善人民生活水平,但是有些人可能认为生活水平的改善还不是非常明显,您认为这是香港目前出现这种局势的原因吗?人民想要更多,但是目前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没有看到想要的改善,您认为这是香港出现动乱的原因吗?
任正非:我不知道香港为什么动乱,外国对中国的判断不一定很准确。最近深圳市对中小企业做了很多减税措施,对低薪出租车司机作了非常强的减税措施,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这样深圳市就不会因为贫富两极分化过于严重而造成社会不稳定,这样做是很不错的。当然,这只是我晚上在电视上看新闻看到的,并不全面了解政策。
Tom Cheshire:所以说5G是个好东西,回到刚才有关英国是否允许华为参与其关键基础设施建设的问题上。您是不是认为在这位新首相的领导下,英国政府有望允许华为参与本国的关键基础设施建设?
任正非:我现在讲的,并不代表华为。因为我认为,英国选择谁的5G都不是大问题,英国首相提出来要加强光纤网建设、加强5G网建设,是英国在这次信息革命中争夺制高点的一个重要决策。英国在大城市中一定要加强光纤化,因为大城市的无线频率不够用,但是中小城市、乡镇不建设也没有关系,5G可以代替光纤,也可以同时用作移动通信的无线设备。我们是如此,别人也是如此,别人的设备也是很好的。英国政府和英国的运营商去比较,哪个好就应该选哪个,愿意选哪个就选哪个,我只是站在客观立场讲这点对英国很重要。
Tom Cheshire:您刚才提到英国针对华为有严格的测试,有实验室出了各种报告,但是里面提到华为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应该做的决策但没有及时做决策,是不是会影响到英国政府利益相关人对华为的信心?
任正非:任何一件事情都不可能非常完美、没有一点缺陷。越是创新,越有缺点,我们只要遵循英国的需求,不断改进存在的问题和缺点,就能成为优质供应商。为此,我们会付出努力、加大投入来做好。
Tom Cheshire:如果所有测试结束之后,英国在具体决策上还是对华为说 “不”,对华为来说是一个非常难以接受的结果?
任正非:我认为,只要认真测试,英国应该不会说“不”,我们有信心。可能说“不”不是针对我们。
Tom Cheshire:您刚才提的是严格测试,我们看一下政治压力。我们知道,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华盛顿会见了英国新任外长,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也在近期到访英国跟新任首相鲍里斯见面,应该是英国新任首相上台之后美国到访英国的最资深官员。在这次拜访之后,英国政府表态说对华为这件事要重新审视,您觉得这是美国在给英国施压,是美国正在介入英国的事务吗?
任正非:其实美国在全世界都在施压,但是成功的有几个呢?我们不在乎哪个国家买我们的产品,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供应不过来。所以,我们对中国运营商表示,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忍一忍,我们先把货发给海外客户。因为一个新产品投产以后,量产需要一个过程,一时生产不出来这么多,明年可以补给他们多一点。我们现在是卖不过来,不是没人买我们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怕大人物在全世界给我们做广告。
Tom Cheshire:您五月份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提到,您在董事会有否决权,也提到了华为内部的民主。您当时还提到,如果像脱欧那样民主投票,可能就让一个的企业的命运葬送了。所以您对英国的事情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任正非:是的。本来我的否决权到2018年就终止了,让新领导人完成过渡就结束了,我不再行使否决权。但是到2018年发现,英国公决脱欧,一投票就脱了,这么简单。因为公司整个治理层(持股员工代表会、董事会、监事会等)是通过持股员工民主选举一层层选上来的,我们也害怕员工将来草率投票形成公司命运大波折,就保留了我的否决权,而且这个否决权将来可以被继承,不是由我的亲属继承,而是将来从公司最高层中选出七个精英,集体继承。这时他们已处在离职状态了,半退休状态,会比较公平。他们有任期制,可能有些人任四年,有些任八年,有一个迭代的任期。他们集体继承我对重大事项的否决权,这些人都是从董事会、监事会退出的最高层领导,作为大股东代表行使否决权,防止公司在重大决策中完全被民意裹挟而做错事。我们不能让员工一哄而上就把公司改变了。
Tom Cheshire:在做这个决策前,你们看到英国进行脱欧公投,所以华为决策不能实现全面民主,以避免在重大事项上犯大错误。您是不是认为英国脱欧这件事情是在重大事情上犯的错误?
任正非:没有。我只是说,在制度建设中要吸取决策程序的教训,并没有对英国脱欧与不脱欧这个问题表达看法。
Tom Cheshire:欢迎您使用我们的视频。在知识产权方面,2007年有华为摩托罗拉的案子,2003年有和思科的案子,近期有T-Mobile关于机器人手臂的案子。思科的案子最终是庭外和解,但是华为也承认路由器中的一部分代码用了思科的代码。这些事情不断出现,但华为似乎不太重视?
任正非:首先,我们要相信法庭判决。思科最近也在用我们的代码,代码有很多已经是公开的代码,公开的代码本身在网上就有很多,可能编程的人下载了一部分,并不表示有什么问题。
Tom Cheshire:这些成熟以及减少幼稚怎么体现在华为文化上了呢?
任正非:华为公司可以看到处处生机勃勃,心声社区上员工也可以骂我、骂公司。骂的人不一定是坏人,人力资源部要看他骂得好不好、对不对,如果骂得挺对的,去调查他前三年的表现好不好,如果业务绩效也好,就把他调上来参加机关工作半年,然后再放下去。这就构成了内部很有弹性的文化基础,外面以为我们一盘混乱,但是你看不到混乱,看到的都是大家兢兢业业在干活。在这种宽泛的环境,使得大家即使有怨气也释放掉了。
Tom Cheshire:我感觉可以用一个词、一个名词,来形容华为,那就是“坚强”。您谈到冲突时,用了飞机的比喻、爬到山顶的比喻,坚强似乎是华为最值得称赞的特质。
任正非:应该是的。在特朗普打击我们之前,华为应该是一盘散沙,因为很多员工很有钱,不想离开岗位,不想去艰苦地区工作,规模也很大,我们已经快治理不过来了,公司摇摇欲坠。美国一打击我们,就激活了,好好干的就上来,不好好干就走人,感谢特朗普激活了我们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