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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14 16:48:1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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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注:本文不同于拼多多和快手热点里对中低层收入人群生活状态的商业分析,而是作者通过自己卧底工厂,通过第一视角,把实际调研的历程及其生活状态呈现出来,非常真实,比数据更有说服力。作者独家授权虎嗅发表。本文图片皆为作者拍摄。

作者 | 君灏资本 徐志锋

了解一个群体最好的方式是融入他们,成为他们。

因为工作需要,要对蓝领群体做用户分析,看了市场上大部分研报,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于是我花了一周时间混入蓝领群体中间。

整段经历给我冲击最大的,不是住所脏到发黑的墙壁、烈日下奔走的汗水、劳务的恐吓,也不是饥饿、炎热、疲惫和孤独,而是在群租房中接到的一通普通的业务电话,对方在CBD的顶级写字楼里和我聊着数亿的基金募资业务,而我此时是“农民工”。挂完电话,我怔怔地在狭窄楼道里呆了有十几秒,两个反差极大的世界在我眼前碰撞在了一起,然后又割裂开来,让我分不清此刻哪个世界更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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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调研生涯是从和农民工一起找工作开始的,昆山的外来务工人口占总人口50%以上,万人以上的工厂有数十家,我在网上报名了昆山世硕,一家4万人规模的电子厂,主要做手机和平板,每天招聘量在1000人左右。

换上不起眼的衣服,穿着旧的球鞋,我勉强有了些农民工的样子。一早来到线下集散中心,这里去往各个工厂的打工者都有,我们要在这里准备好材料,统一坐车前往各自报名的工厂。填材料途中,一个男生不知道怎么填写学历证明,看我戴眼镜(环顾整个大厅,极少有人戴眼镜),觉得我看上去像是读过点书的,找我帮他编一个。没想到这个举手之劳,使我收获了打工生涯中第一个,也是关系最亲近的朋友,阿正。

阿正是1993年的,安徽宿州人,小学毕业就出来工作,他告诉我这里的大部分工友学历都不超过中专,还有很多没完成义务教育的。为了成为这个群体的一员,我告诉他我是中专毕业,之前在做小生意赔钱了才出来打工,他深信不疑,之后每次需要填材料时都叫我帮忙。

他之前在富士康、纬创等很多厂干过,月薪多时有4500元,他拿出手机的工资单一页页炫耀给我看。关于为什么从前一个厂出来,他觉得太无聊了,想换就出来了。“要是做服务业,以我的能力挣五六千一个月都没问题。”他说,只不过他看不上服务的工作。

准备好了材料,我们闲聊了会儿,打了把吃鸡,喇叭里喊道“世硕集合”,于是乌乌泱泱五六十号人集合在一起。

世硕这一批男生居多,女工就七八人,男女比例近6:1,阿正告诉我这已经算女生多的了。其中有两个与我们同龄的女生,一个年轻些的穿着破洞裤和渔网袜,很潮。阿正对她动了心,于是怂恿我搭伙去追姐妹俩,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们在接下来集合、等车、帮搬行李的搭讪后,在车上成功加到了她们的微信。在整个打工群体中女性占少数,进厂很吃香,比如通常会分到坐班,有文化些的会分到文员岗,交男朋友也容易。

她们是亲姐妹,姐姐叫燕子,28岁,妹妹叫小红,20岁。他们从老家河南新乡来昆山打工一年多了,之前在一个显微镜厂做了段时间,因为眼睛长时间工作过于疲劳,才重新出来找厂。

到厂下车,阿正很开心地拉我去给她们买水,我拿了矿泉水,他一脸嫌弃的说“太low了,请姑娘好歹喝好点的啊”,于是他去换了四瓶冰雪碧。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消费现象。在后面两天里,我也几乎没见到工友买矿泉水,他们买喝的都是雪碧可乐居多。在他们大部分人眼中纯净水是免费的,2块钱的矿泉水无非是买个瓶子,而3块钱的雪碧才是真真实实的饮料,对于他们来说,这价格上1元的差价,引起的却是价值上质的飞跃,让他们在请喝水上,变得体面起来。这1元钱的消费升级,花的值。

到了世硕厂里,我们在一个像菜市场的大棚底下集合,里面站了将近五六百人,一个穿着黄T恤写着“永兴和”的牌子向我们喊话排队集合,阿正小声告诉我,我们被“卖”给了这家劳务公司,工资他们管,出了事也是他们负责,据说这里的管理很严。

除了永兴和,其他还有吴泰、雨露、富匡等劳务公司的工作人员,都穿着黄色T恤,每家劳务面前的队伍都有百余人。劳务的手上握着厚厚两沓的身份证,一百多张身份证喊下来,指挥我们站队。

清点完人后,劳务带我们穿过一个两百人的大堂,里面坐满了在填表格的新员工,穿过大堂让我们在一块空地待着,在大太阳底下,工友们大多无所事事刷着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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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来了两个劳务,一个拿着喇叭,气势像是这里的头头。一群人很快从嘈杂变为安静,劳务开始讲一些注意事项。我心里有些忐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且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太想用手机记录下这些画面了。

然而令人心惊胆战的事情立马发生了,劳务讲话时发现了我在第二排录像,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出事了。

我当众被劳务叫上去。他让我打开手机相册,发现拍的视频和照片,凶狠地问:“你干什么的,为什么拍这些?”我说怕我记不住注意事项就录了下来,加上相册里有之前和阿正的自拍合影,他瞪了我几秒没说话,让我拿身份证走人。后来想起来还是后怕,当时脑海里想到的都是些不好的情形,幸好没有什么人身危险。

我拿了行李出来后,阿正马上联系我说让我等他,随后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没机会进下一轮。阿正是因为有大块的纹身,和他一起出来的一个工友叫老杨,他除了纹身之外,还有犯罪记录。

老杨是1994年的,老家在安徽,前一天刚从苏州到昆山来找工作。之前是因为在苏州打架进了局子还赔了对方一万元,现在身上只有两百不到。

出了厂,距离我们来的地方还有七公里,他们打算等公交车回去。室外温度太高了,我内心呼唤着打车回去,我说我没现金,老杨说他有,于是跑到超市买了三根冰棍,给了我两个硬币。我想加他微信转给他,他说手机坏了在店里修,叫我不要客气。

后来阿正又把姐妹俩忽悠了出来,于是我们五人成为了一个小团队,一起重新找厂。大部分农民工只身漂泊在外都很孤独,没有依靠,因此也愿意抱团取暖。

2

我们回去后在中华园住下,它有个外号叫“瘫痪圣地”,和深圳“三和大神”一样,是外来打工者、无业者的聚居区,其混乱程度不进去走一圈根本无法想象。

在小区门口,有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坐着一边聊天,一边拿着“空调房、无线网”的牌子扇风,一看我们拖着行李,就上来拉着我们去住他们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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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园有几十栋多层住宅,一半以上都被群租房攻占了。我们看了几栋,有的一楼是网吧,二楼到五楼是群租房,一套一百平的房被分割成近十个小隔间。在这里,群租房价格30元~60元/间不等,网吧6元通宵,全天24小时只要15元,有的群租房里也带电脑,比没电脑的贵10元一天。

一些打工者做两周临时工赚些钱,就能在这里“瘫痪”半个月,等没钱了再出去打工,周而复始。瘫痪圣地除了瘫痪和脏乱不说,早些时候还是偷窃、抢劫、组织卖淫等犯罪事件的主要地区。

因为对圣地有所耳闻,我们在挑住处时看了几个地方,才勉强选了两间电脑房作晚上的落脚点。阿正、老杨和我三个人住一间,两姐妹住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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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夜生活挺丰富,老杨在房间电脑上打了把LOL,嫌网速太差,转而看斗破苍穹和鬼片。我们四人就去楼下的小广场,买了四罐啤酒和西瓜,坐在广场栏杆上吃。

广场上有大妈在跳广场舞,其余的大部分都是打工者,有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也有铺个席子躺在草坪上的。妹妹和家里通了半小时视频电话,她和阿正用的都是腾讯王卡,视频和打游戏绰绰有余。

顺带说下手机,阿正和妹妹用的都是OPPO R11S,姐姐用的是比这贵500的一款vivo,后面见到的手机也以OPPO、vivo为主,华为其次,小米和苹果较少。手机几乎是他们娱乐生活的全部,因此在手机上他们的花费会比较高,在没有腾讯王卡前,其对Wi-Fi的需求也特别强烈。

妹妹给我们看她常刷的快手,她最喜欢的一个快手红人是阿运,长得阳光唱歌好听,而且说话也很舒服幽默,妹妹除了看热播剧外看的最多的就是他的直播。

对于他们而言,信息孤岛问题严重,身边少有能够陪伴、交流的对象,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看主播成为了他们情感沟通的一个释放口。

除了姐妹俩,阿正也看快手,他给我看了他收藏的斗狗视频,其中两条狗在场内互相撕咬,直到一只狗胸口被咬出一个大口子,淌血到无力反抗才被主人停止比赛,其他还包括乡村搞笑视频,以及一些低级趣味的内容。

快手现在的理念是每个人的世界都值得被记录,而早期快手的原始状态是,只要火,就有钱,怎么火,怎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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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于58集团《2016-2017年度蓝领招聘市场白皮书》

2016年的一篇热文《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下的中国农村》(原文已被删),第一次剖开了快手世界的横截面,里面有各种穷尽一切办法博眼球的视频,当时人们的普遍反应是“原来我们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世界”,用我们的语言叫它“魔幻现实”,以为这就是农村的生活。

而真实状况真的是这样吗?

至少我在千村调查中看到的农村基本都是朴实无华的,每次看到这样的文章更像一次猎奇,趣味性大于代表性。哪怕给刚接触的农民工看,他们也会觉得这种口吞灯泡、鞭炮炸裆行为难以理解,毕竟这是面对镜头时的农村生活,和真实状况相去甚远。同时,我们又确实和他们相隔得远,像这篇写他们的文章,1000个读者中可能才有1个农民工能读到。

同样是普通话交流,白领们可能真的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比如有工友问“这个厂妹子多不多”,他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我实在找不到女朋友,要去女生多的地方”,很多情况下这仍无济于事。

回住处后,我们定了第二天去上海达丰面试,十二点不到就休息了。床很小,勉强睡下阿正和老杨,我在电脑桌趴了半天,实在难受,在床上蹭出了一块地蜷着。隔壁有汉子喝酒聊天,一直到深夜。

我们的空调房是限时的,早上七点房主断电,热醒,于是洗漱完起身出发。

我们五人去买早饭,唯独老杨没有买,他这一整天都没吃饭,就吃了中午我分给他的几根火腿肠。

有大巴车送我们去上海达丰厂里,路上被告知学生工不收,让我们提前准备好学信网的档案。虽然早已毕业,但是我查到的档案肯定会让面试官起疑,于是我让阿正把他的档案截图发我,我把他的名字P成了我的名字,查起来就给劳务看截图。

与我们同一场审核的有四百人,厂里的人力让我们以24周岁为界分成两组站队,24周岁以下的一队,占了有近一半。这一队的人需要出示学信档案,如果查到是在籍学生就拒录。

七八月份的暑假工很多,学历一般是中职或高职,也有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中国每年毕业的大学生约700万,而中职高职的毕业生有1000多万,其求职、培训的需求量并不小于大学生市场。

阿正、老杨和姐妹俩都顺利通过审查,老杨在我前一个过审,劳务要求他背26个英文字母,他背到EFG就背不出了,好在劳务写了几个字母他都认出来了,也幸运通过。

万万没想到,人力对我的检查非常仔细,居然被发现了我档案中的号码和身份证不一致,导致再一次进厂失败。于是只能祝福他们好好工作,一一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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